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亿那年的高考

我们这茬,少年时期第一个对后来具有影响的选择,应算高考。

机械地看,高考的结果对于我,就是自1978年起在中文系读书四年,后在某所中学获得教职,仅一年,又脱离。

我不会低估自己的高考成果和上大学的价值;但逆向一想,假如那次高考落榜,此后几年就肯定一无精彩?倒也未必,不过虚荣心受重创的阴影或许挥之不去。

再次发现,个人不和侪辈粘连一起极难,不理会同代集体认定的价值和荣耀极难,不对这种价值和荣耀展开深信不疑的追逐极难;接着的状态大致是,大部分时间似有烦恼,小部分际遇喜上眉梢。

一路走来,我时而也会率性地做一些自选动作。当感觉到不适应、不喜欢某种既定状态时,会尊重内心去放弃、去重新选择。挣脱集体意识掣肘,收到的反馈常以被批判为主。知道这类批评常是平庸的,听过拉倒。这么颠来倒去若干回合,兀然已踩到暮年的起始线,就吓了一大跳。这个时候,再说当年蛮好这样那样,便无趣了。

我们这茬,少年时期第一个对后来具有影响的选择,应算高考。

不久前的一个朗日,母校向明中学语文老师江晨清先生,假座梅龙镇酒家,与相熟的部分66至77届学生叙旧。一别一见,四五十年没了。江老师1962年大学中文系毕业,任向明高中语文教员。我的双重校友及知名作家王小鹰谈及江老师,觉得他当年疑似一名欧陆俊男,他表情一沉,即变脸为爱尔兰女作家伏尼契小说《牛虻》中叛逆而酷冷的亚瑟。小鹰描述的情景感,让我听到了六十年前高中女生的心跳。江老师,这位脸颊上还没来得及留下刀疤的母校“亚瑟”,后来从全国教育工会副主席任上荣休,现年84岁高龄,儒雅、清朗、健康,一派老树临风的稳妥。在此提及江老师,因为他和我们的高考有关联。

1977年10月21日,《人民日报》刊发了一则报道,国家教育部宣布恢复高考。当时留给我等77届中学生备考的时间约半年,新华书店挤满抢购《数理化自学丛书》的顾客,怀抱17册丛书的每一位适龄考生,人人都抱着一个上大学的美丽规划。据有关档案记录,这套丛书在短时间内一共售出435万套,计7395万册。全社会极度关注刚恢复的77、78那两届高考。

恢复高考消息甫出,每所中学都像一支潜入预定区位的狙击部队,蹲候在令人亢奋的静谧之中,并对战事一触即发后的种种不确定,保持着空前紧张。母校在第一时间以统考方式,从12个班级600名学生中,遴选了两个理科特别提高班,本人忝列其中;我决定报考文科后,又主动退出。这个举动令人咋舌,几乎得不到理解。多人多次规劝我慎重,那时上海一开始仅有两所大学招收文科生,供求失衡。我的理科统考成绩总分为年级前25名,一旦选考文科失利,可视为自行糟蹋了当届上大学的机会。有老师语重心长地说,你报考文科被录取的概率,只有报考理科的十分之一。我再执着和淡定,仍难以摆脱剧烈的忐忑。

此外,再回忆老父当时的表现,惊现旧日忽视的某种喜感。在帮助我拿捏报考方向上,父亲充满一定比例的机会主义色彩。他分明曾在多个场合流露过这样的想法,即一个人顺着兴趣择业是聪明的。但在这个当口,他却并不敢高调支持我报考文科。第一,在科学报国的潮流之下,当时普遍重理轻文。第二,父亲很清楚儿子一旦名落孙山,所有事前不出声的人,都会出来指责家长的误导。父亲对此的预见是客观的,权衡多面,他对我报考文科,取不反对,也不鼓励的态度。这个选择,55%是押我一把,45%由他的魄力和不愿人云亦云的个性联合生成。当然,暗中他还是为自己布设了一条“父在母先亡”式的逃亡路线。

既然承认父亲是有魄力的,他尚且如此谨慎;那么外强中干、故作镇静的那个稚男考生,内心根本就没有太平过。只得发力暗示自己,必须克服临场情绪失控,其他是运也命也,不应多忧。偏偏又吃了一记始料不及的闷棍,距考试15天时居然得了麻疹,40℃左右的高烧一周不退,并伴着满身红斑奇痒难忍。医嘱不能见光不能受风,自然不能复习,沮丧到心里空空荡荡。麻疹放大了烦躁,摧毁了我应考前的灵气。这个时候,意识到本次高考很可能以失败告终。

病后初愈,在母校主楼三楼过道,江晨清老师招手叫住我,希望能赠他两本旧作文簿留念。突兀之中,受宠若惊。后来知道,在12个班级中,江先生只向我索要了作文簿。他并非我的主管教师,但他以这样的含蓄肯定,对考前情绪十分不稳的我,施行了一次特别的抚慰。四十六年来,我对此事一直心存感激。

前几天,当年向明中学校级学生干部小云,从加利福尼亚发来微信,难忘高考一幕,当时成绩出众的同学立即炙手可热,成为学校新宠。而多年来在社会活动中消耗无数精力的学生干部,各科成绩大多被甩在人后。学校对77届四位校级学生干部给予照顾,都安排进了理科提高班。

江老师别具慧眼,专门找小云谈了一次,明确规劝她应根据自己所长改考文科。小云瞒着家长退出了理科提高班准备改考文科,但还是被从事工科职业的父母发现了,喝止,并立即为她安排了课外理科辅导。后来,小云入读的是航空专科学校。以往几年,小云脱课实在太多,比如在市里参加某项培训,连一堂初级几何课都没上过。后来不强化补习,她能不能进航空专科学校都是个问号。

小云的高考往事说明,几十年前,江老师在学生特性识别上,非常实事求是。我以为,还有个更了不起的看点。假如小云听从江老师的建议改考大学文科未能录取,再加她报读理科能否成功已无根据;如此,江老师将遭受怎样的压力?但他还是把学生的利益高举过自己的头顶,这种担当是崇高的。

高考分数出来后,父亲拍了一记我的后脑勺,下手不轻不重,说:“先生,你这个总分蛮好笑的嘛。”我满面羞赧,成绩显然极不理想。

校门内侧的玻璃橱窗里,张贴出几大张粉红色纸张,向明中学本届高考录取名单,第一次揭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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